国庆回乡,正逢着收玉米的节气,家中颇为繁忙。夜已深,暑气乍歇,门口纳凉,我站在白晃晃的路灯下,视线随意地逡巡着,蓦地,看到南边不远处自家荒废的蔬菜大棚上,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在摇摆,像是一株树的模样。

先说这座大棚,我虚长它五岁,初初建设时,通体红砖垒砌,内外敷了几层厚厚的泥浆。大约我六年级的时候,父母又雇了挖掘机,在原有的基础上,为墙体贴上了几米厚的泥土,做了护坡,保温效果大大增强。

高中之前,这座大棚清晨拉草苫子的工作都是属于我的。记忆涌来,彼时旭日初升,我抓着碧绿色的麻绳,扭动着腰肢,双手一左一右地循环用力,将草苫子拉好归位。那时,太阳是红色的,云霞像极了焰火。

一、鸟

有一天,少年的我,逃避了动画片的诱惑,一个人仰面躺在大棚顶部的草苫子上面。蓝色的天,白色的云,一瞬间风起云涌,成千上万只麻雀从四面涌来,布满了天际,似乎在举行着某种盛大的仪式。有闲暇的乡人目睹了与我一样的奇观,啧啧叹道,“这些小家雀也在开会嘞”。

杂草在我黑色的头发上装饰着,我的视线一直盘旋着向上,无比热切地盼望着,成为这鸟族的一员。未几,鸟群散去,一只白色的巨鸟,扑打着翅膀,从北边而来,那里是渤海之滨,许是要飞往南方。

“啪”的一声,惊到了我,身侧的大棚斜坡上竟然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鱼,它圆睁着眼睛,一副不甘心的模样。鱼儿的头部,是对穿的创伤,一眼望去,能看到对面的泥土。这鸟儿究竟飞了多久,飞了多远,难不成只是为着赠我一鱼?抑或,它只是一只不小心丢失了晚餐的可怜鸟。

这座大棚是有传说的,迄今不知主角是何物。孔子有言,敬鬼神而远之,此言甚是。

最多的一次,我曾经一连逢着四只黄鼠狼,它们迈动着小腿,一只接一只地从我面前奔跑而过,像是在行军,却也更像是老鹰捉小鸡。跑动之前,它们看了我一眼,到达那座荒废的宅院之后,又看了我一眼。

一日夜里,父亲去大棚中熏药,归来之后跟母亲唠叨,“不知是谁在吓唬我,在我干活时说道,只要我给它口水喝,便保管我荣华富贵”。父亲是个善良人,也是个老实人,他深信着勤劳致富,自然不会在意这些,便回道,“想喝水,没手没脚啊,自己去水口那边喝。”大棚浇菜,通常会有一个水口,平常时也会有些积水。见无人回应,父亲便回家了。

某年,大年初一,正是积雪消融的天气,出奇地寒冷。我缩着脑袋,戴着手套,跟在父亲身后将冻僵的草苫子一块块地掀起来。蓦地,一块草苫子底下露出了一只粉红色的小猪。父亲站在一旁,啧啧称奇。我脱掉手套,用手指戳弄着小猪的脊背,刺骨的冰凉。父亲观察了许久,草率地得出了小猪除夕之夜外逃被冻僵的结论,便一手拎起一个猪蹄,朝不远处的沟壑去了。那片沟壑里曾埋葬过我家的一条小灰狗,沟壑上方便是村里的公墓,埋葬的是我的祖先。父亲留给了我一个背影,我摩擦着手指,似乎在回忆着那奇怪的触感。

我的一位本家亲戚,曾经因着帮我家种菜的契机,在这座蔬菜大棚中抓到了一只野兔。当天下午,父亲他们便将兔子剥了皮,炖了肉。彼时,我望着那血淋淋的、赤裸裸的兔子,说不出的恶心。本家亲戚递给我一块兔腿上的肉,我像个姑娘一样咬了一小口,嚼了嚼,有点儿硬,便吐掉了。我生来便不喜欢肉食和鸡蛋,为了这兔子,我破了戒。

三、苦楝树

记忆回到那天。

母亲站在一旁,说道,“这是一株苦莲子树,今年刚长出来的,一下子便窜这么高了”。在母亲眼中,这树,除了虫蛇鼠蚁不侵外,一无是处。

再年轻一些时,读庄子的书,知道有一种鸟,叫鹓雏,非醴泉不饮,非练实不食。练实,一种说法是竹子的果实,另一种说法,便是苦楝树的果实。苦楝树,即是苦莲子树。

这座蔬菜大棚走过了它二十多年的春秋,业已荒废两年了,并将于今年被彻底扒掉,尘归尘,土归土。

读昆德拉的《好笑的爱》,其中有一句话,颇为应景,“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”。鱼儿的死成就了鸟,猪的死成就了沟壑,野兔的死成就了人。而苦楝树之死,其枝叶、躯干、根部终将化为泥土,等待着,等待着,埋葬有缘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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